陆文夫(1928-3-23-2005-7-9),江苏泰兴人,曾任苏州文联副主席、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。在50年文学生涯中,陆文夫在小说、散文、文艺评论等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,他以《献身》、《小贩世家》、《围墙》、《清高》、《美食家》等优秀作品和《小说门外谈》等文论集饮誉文坛,深受中外读者的喜爱。。
早在四十年代的初期,我住在苏州的山塘街上,对门有一家茶馆。所谓对门也只是相隔两三米,那茶馆店就像是开在我的家里。我每天坐在窗前读书,每日也就看着那爿茶馆店,那里有人生百图,十分有趣。
每至曙色朦胧,鸡叫头遍的时候,对门茶馆店里就有了人声,那些茶瘾很深的老茶客,到时候就睡不着了,爬起来洗把脸,昏昏糊糊地跑进茶馆店,一杯浓茶下肚,才算是真正醒了过来,才开始他一天的生涯。
第一壶茶是清胃的,洗净隔夜的沉积,引起饥饿的感觉,然后吃早点。吃完早点后有些人起身走了,用现在的话说大概是去上班的。大多数的人都不走,继续喝下去,直喝到把胃里的早点都消化掉,算是吃通了。所以苏州人把上茶馆叫作孵茶馆,像老母鸡孵蛋似的坐在那里不动身。
小茶馆是个大世界,各种小贩都来兜生意,卖香烟、瓜子、花生的终日不断;卖大饼、油条、麻团的人是来供应早点。然后是各种小吃担都要在茶馆的门口停一歇。有卖油炸臭豆腐干的,卖鸡鸭血粉汤的,卖糖粥的,卖小馄饨的……间或还有卖唱的,一个姑娘搀着一个戴墨镜的瞎子,走到茶馆的中央,瞎子坐着,姑娘站着,姑娘尖着嗓子唱,瞎子拉着二胡伴奏。许多电影和电视片里至今还有此种镜头,总是表现那姑娘生得如何美丽,那小曲儿唱得如何动听等等之类。其实,我所见到卖唱姑娘长得都不美,面黄肌瘦,发育不全,歌声也不悦耳,只是唤起人们的恻隐之心,给几个铜板而已。
茶馆店不仅是个卖茶的地方,孵在那里不动身的人也不仅是为了喝茶的。这里是个信息中心,交际埸所,从天下大事到个人隐私,老茶客们没有不知道的,尽管那些消息有时是空穴来风,有的是七折八扣。这里还是个交易市埸,许多买卖人就在茶馆店里谈生意;这里也是个聚会的埸所,许多人都相约几时几刻在茶馆店里碰头。最奇怪的还有一种所谓的吃‘讲茶’,把某些民事纠纷拿到茶馆店评理。双方摆开阵势,各自陈述理由,让茶客们评论,最后由一位较有权势的人裁判。此种裁判具有很大的社会约束力,失败者即使再上诉法庭,转败为胜,社会舆论也不承认,说他是买通了衙门。
对门有人吃讲茶时,我都要去听,那俨然是个法庭,双方都请了能说会道的人申述理由,和现在的律师差不多。那位有权势的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坐在正中的一张茶桌上,像个法官,那些孵茶馆的老茶客就是陪审团。不过,茶馆倒底不是法庭,缺少威严,动不动就大骂山门,大打出手,打得茶壶茶杯乱飞,板凳桌子断腿。这时候,茶馆店的老板站在旁边不动声色,反正一切损失都有人赔,败诉的一方承担一切费用,包括那些老茶客们一天的茶钱。
现在,苏州城里的茶馆店逐步减少以至于消失了,只有在农村里的小集镇上还偶尔可见。五年前我曾经重访过山塘街上的那家茶馆,那里已经没有了茶馆的痕迹,原址上造了三间新房和一个垃圾箱。
城里的茶馆店逐步消失的原因,近十年间主要是经济原因。开茶馆店无利可图,除掉园林和旅游点作为一种服务之外,其余的地方没人愿开茶馆店。一杯茶最多卖了五毛钱,茶叶一毛五,开水五分钱,还有三毛钱要让你在那里孵半天,孵一天,那还不够付房租和水电费。不能提高到五块钱吗?谁去?当茶价提高到三毛钱的时候,许多老茶客就已经溜之大吉。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苏州的一大特色——茶馆的逐渐消失。
那些老茶客都溜到哪里去了呢,是不都是孵在家里评茶呢,不全是,茶馆有茶馆的功能,非家庭所能代替。坐在家里喝茶谁来与你聊天,哪来那么多的消息?那些消息都是报纸上没有的。
老茶客们自己组织自助茶馆了,此种义举常常都得到机关、工厂、特别是居民委员会的支持,找一个适当的埸所,支起一个煤炉,搞一些台凳,茶客们自带茶具,带有一种俱乐部的性质,不是对外营业,说它是茶馆却和过去的茶馆不完全相似。这叫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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